朝鮮使者出使清朝筆記——漢人的隱痛

來源:搜狐
編輯:張琦

引子:不易猶見前朝衣冠

  乾隆三十年正月初一,三十五歲的朝鮮洪大榮,隨着朝鮮賀歲使節,照例盛裝朝拜,表達朝鮮國王對滿清皇帝的祝賀。儀式完畢後步出午門,他察覺到似乎有很多好奇的人注視自己,還有兩個穿披肩品帽戴數珠的官員,在目不轉睛地觀看。洪大榮覺得很詫異,便上前詢問:「老爺熟看我們何意?」這兩人笑容可掬的回答:「看貴國人物與衣冠。」洪大榮不由心中一動,便追問道:「我們衣冠比老爺如何?」兩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凝住似的沒有回答。據洪大榮事後的記載,這兩個人是翰林檢討官,一個叫吳湘,一個叫彭冠

  在朝鮮使臣穿着傳統的正式衣冠,其實就是前朝——被清帝國取而代之的明朝——衣冠。來到北京的時候,他們成了京城裏一道異樣風景,似乎是奇裝異服的他們,常常被人們好奇的圍觀,不止這兩個翰林檢討,另一個姓的太常寺少卿也曾經來問,「貴處衣服,是尊何代之制?」而另一個叫周應文的讀書人則好奇地問,「貴處衣冠可是箕子遺制否?」看起來,在清帝國生活的人,已經對這種本來屬於族前朝的衣冠不太熟悉了,這使他們不僅陌生,而且驚奇。

  倒退回去若干年,經歷過之際那一次天崩地裂的人,倒是記得這種舊朝衣冠的。這是被推翻了的明朝衣冠,是族的舊時服飾。說起來,對於新政權來說是一種強制民衆承認其合法性的必要手段,可是對於習慣舊王朝的人來說,被迫改易服色,可能是一個割斷歷史的痛苦過程。順治六年(1649)也就是明朝剛剛滅亡五六年,儘管南明朝廷還在南方掙扎,朝鮮還在堅持沿用崇禎年號,可人已經不得不改易髮服,所以當他們看到昔日的東鄰,舊日的東夷,竟然還可以穿着舊時衣冠堂皇過市的時候,常常就有一些自我悲憐,來中國出使的朝鮮人常常記載說,「人見(我)東方衣冠,無不含淚,其情甚戚,相對慘憐」。

  但是,時間會磨滅歷史記憶,到了洪大榮出使北京乾隆中期,滿清帝國已經建立一百二十年,算起來已經是第四代第五代了,彷彿人們也都已經習慣了滿清服飾,倒把本來就是自己族的衣冠看成異鄉制度,一個叫潘庭筠族文人,看見洪大榮「以方冠,着廣袖常衣」,他不知道這本是代的秀才常服,卻嘖嘖稱讚它「制度古雅」,還得洪大榮反過來告訴他,「我們衣服皆是明朝遺制」。

一、舊日衣冠:無意中開啟的記憶

  這是「明朝遺制」?如果真是,在清帝國中心,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諱。那麼,在滿清中葉,朝鮮使臣穿着前朝衣冠到清帝國來,究竟是否真的會喚起一些關於戰爭,王朝,族羣的歷史記憶?

  族人並非就應當是中國天經地義的執政者,但是,一貫以「華夏」自居的族人,一旦被原來鄙為「蠻夷」的滿族所統治,在心底深處,卻始終有所不甘。中國文獻對此記載也許並不算多,可在朝鮮資料裏面,卻處處可以看見當時族人壓抑已久的恥辱感。康熙三年(1664),朝鮮使者洪命夏北京時,就說人凡見到朝鮮使者,「皆有唏噓嘆息之色,欲語未語……蓋見我衣冠,自不覺其感慨而然也」,這種心情在短期很難平抑。五年以後,遼東一個姓人知縣,見到朝鮮使者閔鼎重,儘管言語之中頗有忌諱,但也很坦率地說他自己,雖然在滿清帝國已經官居正七品,也是進士出身,穿了滿清的衣服,但是心底裏仍然羡慕貴國保留了「官威儀」。

  衣服的話題始終戳着中國人的心理痛處。所以,他們既關心穿什麼衣服,又總避免談到衣服,心裏很尷尬又為難。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有一個姓朝鮮使者還說,「每與渠輩(指清國人)語,問其衣服之制,則人輒赧然有慚色」。為什麼人「有慚色」?因為朝鮮衣服倒真的是「中華之制」,而中華穿的倒已經是「蠻夷」服飾了。說到這個話題,人只好半是自嘲,半是解嘲,他們說,滿清衣冠也有很多好處,「頭髮盡剃,無梳櫛之勞,上下均服,無名分之,制度簡易,執事服役無所相礙」,還有人拿了歷史來說事兒,冠冕堂皇地解釋說,「一代有一代之衣冠」。

  族人對「易服色」看得如此輕易,這使得一貫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重的朝鮮使臣,打心眼裏看不起滿清統治下的族文人,儘管像1712年出使北京朝鮮崔德中也知道族人是出於無奈,因為滿清「或囚或打」,人在高壓之下只能如此,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釋然於心,對於清帝國「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資」的現象,他們感到即痛心又蔑視。朝鮮人反覆說,清帝國其實不是中華,而是蠻夷,更何況如今「四海之內,皆是胡服,百年陸沉,中華文物蕩然無餘,先王法服,今盡為戲子軍玩笑之具,隨意改易,皇明古制日遠而日亡,將不得復見」,這話說得很沉痛。

二、仍舊前朝服色:中華唯有遺民?

  滿清入關,依照歷史慣例建立新的年號,又強迫人剃頭辮髮,雖然看上去使用滿族習慣強迫族接受,實際上恰恰沿襲了族「改正朔,易服色」的傳統。不過,堅持族傳統的遺民,在「留髮不留頭」的威脅下,也同樣以傳統應對,把不奉正朔,不易服色,不剃髮編辮作為氣節的象徵,「朝華而冠,夕夷而髡。與喪乃心,寧死乃身」,所謂「保髮嚴夷夏,扶明一死生」,在同一傳統中的新朝和遺民,缺持了兩種立場勢如水火。

  畢竟大多是普通人,普通人在權勢逼迫之下,只好服從權力改服剃髮。於是,在一片辮髮胡服中,穿這大明衣冠的朝鮮使者每次出現,好像都會引起一種故國離黍之思。就在易代六十八年後的康熙五十一年,崔德中初到清國,曾和一個九十一歲的老僧有一段對話:

  余問:甲申之歲,汝年廿一,能記其時乎?答曰:其時出家久矣,豈不明知?問:我等衣冠與制一樣耶?答云:一樣爾,第無笠子,只着冠與帽子矣。

  同一年,閔鎮遠隨同朴弼成出使清國,在經過遼東新城的時候,閔鎮遠也發現,「觀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到了山海關以後他又發現,「居民多人,風俗與關外有異,見吾輩行,多有豔慕起敬者」。這天夜裏,他看到一個年輕的族人穿了朝鮮隨從的衣服歡喜踴躍,於是就問,穿這樣的衣服高興嗎?回答說,這是我們祖先穿的衣服,怎麼會不高興呢?並且說:「每念剃頭之痛,只欲無生」。幾天後,他在路上又遇見一個自稱是皇室後人的讀書人,也說「見老爺們所着衣冠,不勝欽羡,吾之所着,即與牛馬何異?」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筆談問答的紙投入火中焚化,「流涕嗚咽曰:恐有人竊聽,慎之慎之」。

  到了乾隆年間,滿清王朝建立已經百年,遺民那些象徵了族正統的衣袍冠髮,和他們矢志反的前朝心情,隨着時光的流逝已煙消雲散。那個時候的知識階層,早已接受了這種異族政權的現實,只是有時候還想起歷史來,稍稍心裏還有些赧然和愧疚。畢竟已近是乾隆時代,遺民作為歷史的象徵,刺激的意味已經不再強烈,人們已近漸漸習慣了新朝服裝。這時候,朝鮮使者的衣冠倒成了喚醒族人歷史記憶的資源。在一次閒聊中,洪大榮給兩個族文人說到這樣一件事情:山海關外的一個知縣,遇到朝鮮使者,就把他們請到內堂,向他們借朝鮮的衣冠來穿戴,穿上衣服後,夫妻相對而泣,使得朝鮮使者也黯然淚下。說罷故事,兩個族文人「垂首默然」,跌足嘆息說「好個知縣」。

  有嘆息就說明有痛楚,有痛楚,這種歷史的瘡疤就會時時被揭開。雖然明朝遺民隨着歲月流逝漸漸消失,雍正乾隆年間,已經不大有這種離黍之思,沒有了離黍之思的人也沒有心思再穿代衣冠,但是,族的歷史記憶卻埋藏得很深,並不隨着時代變遷而泯滅。所以,儘管穿這種衣冠的遺民不再出現,可是這些衣冠卻在娛樂舞臺的戲曲人物中,外國使節的禮儀朝覲服飾中和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斷出現。在這種看似邊緣的象徵物出現時,深藏的族羣記憶仍然會時時被撩起。

三、戲臺:「演戲之人皆着古衣冠」

  先看戲臺上的人物。

  乾隆年間,朝鮮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天到東安門拜謁大成廟,殿門一開,很多老百姓看見朝鮮使者穿烏帽團領,行四拜之禮,就指指點點地說,這好像「場戲」一樣,所謂「場戲」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戲,原來,在當時一般人的記憶中,只有「場戲」中的演習人纔會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上一個「古」字,說明這種衣冠連同他所攜帶的歷史已經相當遙遠。

  這也許是高壓下的必然。衣冠不僅是文化認同的標誌,也是政治承認的象徵。在代官方的正式場合,所有人都必須穿着本屬於「蠻夷」的衣服,否則就會招來殺身之禍。當時的族文人說,就連再世,也不得不服從這一制度。當時,朝鮮人對於清國官員戴數珠之制不以為然,說這不是「先王之法服」,但族文人卻告訴他,你不了解清國之制,可當朝鮮使者故意調侃說,數珠是信仰佛教的東西。族文人鄭重地說,「非也,雖處今之世,敢不帶耶」。

  可是,戲臺上偏偏卻還穿這種古族衣冠。

  本來,清朝官方對戲臺上反覆出現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順治末、康熙初曾經發生過這樣一樁事情:刑部捉住沒有剃髮的一人王玉梁七子,他們自稱是演戲的人,要男扮女裝,所以不剃髮,但是皇帝卻勃然大怒,下詔說,以前曾下令不剃髮者斬,並沒有允許優伶留髮,至今這些人還違背命令,實在是可惡。所以,現在再次警告,如有偽託優伶不剃髮的,十天之內速剃,十天之後,如有不剃髮,一定重重治罪。但是,禁令歸禁令,也許是人們習慣了舞臺上的族衣冠吧,就連滿清宮廷、貴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這使得戲曲領域「漏網」獲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權,在戲臺上很奇特地保留了歷史上族的傳統服裝。洪大榮曾經詫異,「嘗見皇上南遊圖,處處宮殿樓觀戲臺,皆極其奢麗,且道戲臺有何好處?」一個族朋友潘庭筠就說「戲臺有戲臺妙處,以其有官威儀也」。因此,戲臺在某種意義上,卻成了喚回族歷史記憶的場所。

  這種以為朝鮮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得中在回朝鮮途中經過永平府,正好看見演戲,他注意到這些戲中人物穿的,都是代甚至代的朝服、軍服,他覺得「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弄完之資,痛哉」。不過,稍候另一個出使北京徐長輔到時發現了這裏面的奧妙,他說,戲臺上所用衣冠,都是歷代中華的衣冠,這就是「禮失求諸野者」。而在這些使者裏面,要數洪大榮對這一奇特的現象特別敏感,但潘庭筠問他「場戲有何好處?」的時候,洪大榮心領神會,就說「不經之戲,然竊有取焉」。他們彼此都明白,所謂「有取」。就是因為人們可以在戲臺上「復見官威儀」。

  也許這並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識保留「官威儀」,只是由於清帝國剃髮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指一點殘存的歷史遺跡,給朝鮮使者帶來了對異域悲情的無限遐想,他們覺得這可能就是族人苦心孤詣保留的東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一個叫朴思浩朝鮮使者到中國來,看到戲臺上演戲,還覺得這種戲臺上的特別衣冠是人有意為之,他在《演戲記》裏便猜測說,「演戲,戲也,亦關中國之沿革。蓋初有人慮其歷代衣冠之無傳,設為此戲,塗人耳目云,言斯言也。豈不成遠慮哉?」換句話說,在他們看來,這些「官威儀」之中,真的寄寓族故國離黍之思。

四、外國使節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讓人聯想的族衣冠,除了出現在戲臺上,還出現在外國使節身上。

  之際中國變色,按照朝鮮人的說法,已是滿目腥膻遍地蠻夷。「禮失求諸野」這句話,不僅常常被族文人想起來,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鮮使臣放在嘴邊。外國使者團到北京來,廷倒是對他們的服飾聽之任之,因此朝鮮琉球安南,便照舊穿了前的衣服,一樣招搖過市。

  在各種〈皇清職供圖〉中都有朝鮮安南琉球人物的圖像,可以引證朝鮮使者在《燕行錄》中的一些記載。乾隆後期出使中國徐浩修記載,安南使者的服飾,倒與朝鮮大體相同,「束髮垂後,戴烏紗帽,被闊袖紅袍,拖金玳瑁帶,穿黑皮靴」,這樣的服飾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體同事的金正中也記載,和他們一起到北京朝覲的琉球使者,朝袍廣闊,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黃帛為帶,緊緊束腰,頭上以黃色綾裁作頭帕,和朝鮮的幞頭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語淳淳,稍無俗野之氣」。而安南人則高髻網巾,朝袍角帶,與朝鮮更接近,而且把他們的帽子叫做「文公冠」。

  不過,比起琉球安南來,朝鮮人更有一種中華文化繼承者的心態,雖然同樣都是「事大」與「朝覲」,朝鮮人仍然覺得,只有自己堅持了中華正宗,只要琉球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向滿清,就打心眼裏看不起。徐浩修,對安南使團的君臣在朝覲時候穿了滿清服裝異常不滿,就明知故問的諷刺,「貴國冠服本欲滿洲同乎?」安南人回答說,因為皇上表彰我們國王親自來朝覲,所以,特別送給車服,我們奉命在北京朝拜的時候使用,歸國反途中在穿回本來的衣服,這種衣服不過是一時權宜而已。本來這是當時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確」式的故意追問下,據說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對於雖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緬甸人等等,儘管穿着並無可挑剔,但朝鮮的使者覺得他們的文化不是那麼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評琉球人,說他們輕薄狡詐,不夠謹厚。而緬甸人則是三國孟獲的遺種,他們穿蟒布衣服,但頭不戴冠帽,梳了兩髻,極可笑。

  說起來,朝鮮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顯得相當苛刻和自負,他們面對琉球安南有一種居高臨下,甚至面對清國人也一樣從心底裏透出不屑,當有族文人詢問,「(朝鮮)使臣不加帽而所以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驕傲地回答,這是中華舊制,你沒有聽說過吧?當中國士大夫稱讚他們是衣冠之國,他們又故意反問中國衣冠究竟來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這樣,和族文人一起聊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挑釁地說,你們清國的帽子、狹袖,竟然用於朝賀宴享祭祀征戰燕居,那麼這是中華之制嗎?搞得滿座面面相覷,只好尷尬地回答:這不是遺制,是清國之制。這時,朝鮮使者心理得到極大的自我滿足,中國人的心裏卻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五、漢族婦女服飾:邊緣的模糊

  邊緣有邊緣的模糊,不被重視也免了被監管。

  和外國使者的衣冠一樣,滿清婦女的服飾有時也會成為激活族歷史記憶的資源。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曾用焦秉貞繪、朱圭刻〈耕織圖〉與初〈燕寢怡情圖〉為例,說代婦女服裝仍然沿襲晚,如高髻、花釵、對襟外衣或水田衣、長裙、或加雲肩,從萬曆康熙雍正。甚至故宮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圖〉裏面的滿清皇妃,都穿了族的衣服。這倒是實的,有時候,審美習慣並不跟隨政治規訓,康熙年間出使北京崔德中就注意到,族的女人又得穿着摺裳,上身穿代衣服,頭上裝飾着彩花珍珠,出門的時候臉上罩着黑紗,有的騎驢而行。於是大為感慨說,「女子則猶帶衣制矣,可愛。」

  衣冠可愛而冠服醜陋,這當然是朝鮮人的固執見解,不過,對滿清習慣的鄙夷,伴隨的只是對族衣冠的偏愛。朝鮮人從很早期就堅持穿着族衣冠,還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徵,《三國史記》卷首金富軾序文裏,就歷數新羅高麗的服飾變遷,他說,到金春秋得到唐太宗皇帝所賞賜衣帶,回到朝鮮推廣,便以變夷,而在後來文武王時,又改革婦女的服裝,自此以後,衣冠才完全同於中國,而朝鮮也從此進入「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本來這種服裝的偏好只是對另一個文明的嚮往,但是在中國易代以後,他卻具有了確立朝鮮文明正統性的意義。依然穿大明衣冠,使得他們可以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小中華」,而中國卻已是「夷狄之邦」。而族女子的服飾,在滿清夷狄時代仍舊沿襲晚,便給他們帶來一個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族女子身上寄託了族的歷史記憶。

  啟示。最初滿清王朝還是想統一服飾的,康熙還沒有親政的時候(1664),朝廷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想禁止族女子穿族衣服。滿足官員覺得「清國即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異同」,可是,據說「此論一出之後,人氣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衣冠,解其足裹,有若剃頭者然」,大概是碰到激烈反彈的,連官員都知道這是「招怨之舉,深可慮也」,所以,建議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沒有真的動作。

  說起來,滿清王朝族婦女穿着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滿清實行的是「男降女不降」政策,但另一方面卻是順應傳統審美觀念強大的慣性。儘管滿清入主中華,但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的心目中,還是有一種有文化和有歷史的高雅象徵,那個時代並不像追逐時髦和新潮的時代,在人們的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時尚卻只是流俗。在小說、戲曲以及書畫中,要表現一種想像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這種古典的,而不用時尚的衣冠。這種審美觀念的慣性延續,看上去無關緊要,卻帶來了一個深遠影響的後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終一方面成為美的象徵引起誇耀和自豪,一方面卻成為恥辱的標示,時時觸動民族的族羣意識,正像一個朝鮮使者所說的,儘管在當時,「無論胡漢,一皆胡帽胡服。而見畫本,雖畫近來人物,冠帽皆悉依漢儀,於此可見,雖不得已從時制,而心實謙然也」。

尾聲:「遵時」的一般民衆

  話須說回來,儘管戲臺人物、外國使節和族婦女的服飾辮髮,可能不斷刺激着族人的族羣記憶,但是,來自政治權利的現實力量,畢竟要遠遠大於來自歷史記憶的心理屈辱,一般民衆甚至是深諳歷史的讀書人,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這種屈辱,剃去族傳統的頭髮,穿上滿清的衣裝。朝鮮使者李宜顯在初始北京的路上,遇見一個叫馬倬的讀書人,與他談論衣冠之事,他「顯有愧屈之色。即書示曰:我們未嘗不羡,但我們遵時耳」。

  「遵時」是什麼?就是向現實妥協,因為在滿清直接控制範圍之外,所以,朝鮮人不太能過體會族人的苦衷,倒是懷着一種逆轉的自負和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個叫姜銑朝鮮使者,在清國寫了兩首詩,先是說「使者遙尋地界,夷人驚怪衣冠」,接着說「士幾輕吏卒,蠻兒渾怪衣冠」。這很有趣,在人眼中本是東夷的朝鮮人,到了中國卻奇怪這裏找不到真正的中華,本來是中華人,卻在朝鮮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蠻兒」,他們卻對原本祖先穿過的大明衣冠感到陌生和詫異。難怪乾隆年間的洪大榮要嘲笑中國人說,「中國衣冠之變,已百餘年矣。今天下唯吾東方略存舊制,而其入中國也,無識之輩莫不笑之。嗚呼,其忘本也。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髮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

  也許,指責太苛刻,批評太輕率,嘲笑也未免不夠忠厚,因為族讀書人已經說的很明白,這是不得已,就連在世,在這個時代也不得不剃髮編辮,穿上滿清服裝。「遵時」的代價是被壓抑的歷史記憶,而這種歷史記憶的被壓抑,是因為人經歷過很慘烈、很漫長,而當時朝鮮人並沒有經歷過的血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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