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葉國良《古代禮制與風俗》

  張季鷹齊王東曹掾,在,見秋風起,因思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世說新語‧識鑒篇》

  這是一段有名的故事。張翰(字季鷹)以想念家鄉菜為由,辭官回家,博得瀟灑美名,不久,其上司齊王於八王之亂中失敗,他因已離職而倖免於難,又贏得動見先機之讚譽,可說是個又灑脫又幸運的名士。或許,張翰想念家鄉菜只是個藉口,其實他已看出齊王必敗,因而假借一種玩世的方式離去,果真如此,他又可說是個擅長處理事務之人。不過,找理由也要能令人讚賞,張翰指明想吃菰菜、蓴羹與鱸魚膾,那都是令人垂涎之名菜。名士想回家鄉吃名菜,這是美談,更何況初秋松江鱸魚正肥、蓴絲正美,誰又會去阻止而揹上『大煞風景』之批評呢?菰菜即筊白筍,蓴是一種水生植物,二者作羹甚美,但本文不擬多談,且來談談『膾』為何物,竟如此吸引人。

  日本料理中之『さしみ』(生魚片),乃日本菜之一大特色,一般人總以為那是日本獨有之菜餚,卻不知我國亦曾有過多采多姿之生食文化。一句大家皆熟悉之成語:『膾炙人口』,其實已點出此點。《孟子‧盡心下》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正是說膾與炙皆為美食。『炙』字上為『肉』,下為『火』,指烤肉,香噴噴的,大家都愛吃,現在的人還吃的到。『膾』則指生魚生肉而言,古傳之食法現已於國人之食譜中消失,但其作法卻是有記載的,我們可以大致把它還原。

  我們何以知道『膾』指生食?《漢書》載:「生肉為膾。」《禮記‧內則》云:「肉腥細者為膾,大者為軒。」鄭玄注曰:「細者為膾,大者為軒,言大切細切異名也,膾者必先軒之。」《說文解字》曰:「膾,細切肉也。」『腥』即是『生』之意。

  古人食生魚生肉有二種切法:一種將肉切為片狀,形似藿葉,謂之『軒』;另一種將肉切成又薄又細之條狀,謂之『膾』。《論語‧鄉黨篇》記孔子之飲食習慣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依照《禮記‧內則》之說明,吃麋、鹿、麇、田豚之生肉,切成『軒』;生食牛肉、魚肉,則切成『膾』,魚僅適合切成膾,因而『膾』字亦有人寫為『鱠』。如此說來,日本生魚片之切法是軒,而非膾,與我國古代之一般食法不全同。《周禮注》載:「人膾魚方寸,切其腴以啗所貴。」切生魚為方寸,與日本之切法相近,位於今河北遼寧一帶,靠近日本日本之切法,說不定還是中國傳過去的呢!

  食膾要沾醬,《禮記‧內則》曰:「膾,春用蔥,秋用芥。」又在臚列之菜單中數次以『魚膾』、『芥醬』並舉,可見『さしみ』沾芥末醬之食法,我國古代早已有了,並且還依氣候之寒暖,分挾蔥絲、沾芥末二種食法,比起日本料理考究甚多。晉代干寶《搜神記》卷一,記載一段左慈變戲法的故事,曹操想食膾,左慈一變變出松江鱸魚與西生薑。此事雖不可信,但看來,古人食魚膾,還有挾薑絲一法,這又使生食文化更加豐富了。

  古人食魚膾,由來已久,早於《詩經》時代,以見於歌詠。《詩‧小雅‧六月》之末章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

  《詩經》之寫作,反映的大多為黃河流域居民之生活,當地人食膾,以鯉魚最受歡迎,一直至漢代依然如此,故而西漢著名文學家枚乘之名作《七發》談到美食曾道:「薄耆之炙,鮮鯉之膾。」

  漢代另一首廣受後世讀者喜愛之五言詩,辛延年所作之《羽林郎》,描寫長安豪門之風流子弟假借沽酒及買下酒菜之名義,調戲酒店中賣酒之胡人少女,他賣的下酒菜即是珍貴的鯉魚膾,還帶著金盤去裝呢!我們且來讀一讀: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爐;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踰;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這位胡姬面對調戲應付得很好,那豪門子弟搭訕失敗,而胡姬則作成生意,賣了一壺名酒,又賣了份高級料理,可說得上是聰明伶俐。東漢末年,曹操取得北方之控制權,他那文學才華極高的兒子曹植更是意氣風發,過著詩酒流連的日子,經常宴請當代名士文人,我們且來看看他在《名都篇》中,提及的菜單: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光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鰕,寒鱉炙熊蟠。
    鳴儔嘯匹旅,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胎鰕是一種背有斑紋的魚,臇指肉羹,臇胎鰕即魚肉羹。鱉及熊掌至今仍是美食,而鯉魚膾與之並稱,足見當時視為珍餚。

  按理說,鯉魚也罷,鱸魚也罷,鯽魚也罷(須用圓鯽,扁鯽不可),皆非難得貴重之魚類,為何古人對之卻如痴如狂?這完全是斫膾之刀法問題,它需要高超技術,一般廚師還沒有那個能耐。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四曾記載一段故事,頗能說明此點:

  進士段碩嘗識孝廉者,善斫鱠,縠薄絲縷,輕可吹起,操刀響捷,若合節奏。因會客衒技,先起魚架之,忽暴風雨,雷震一聲,鱠悉化為蝴蝶飛去,驚懼,遂折刀,誓不復作。

  魚鱠化為蝴蝶,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這故事卻透露出斫鱠之技術實不容易,必須切得很快很薄。其中一個難題是切好的部分會黏刀,要解決這個問題有訣竅,段成式在前引書卷七有曰:「鱠法:鯉一尺,鯽八寸,去排泥之羽,鯽員天肉,鰓後鬐前,用腹腴拭刀,亦用魚腦,皆能令鱠縷不著刀。」根據段成式這樣的說法,先用魚的腹中油或魚得腦漿拭刀,斫膾時魚肉便不會黏刀。

  不過,這裏還有個問題,即鱠是切為片狀?抑或條狀?《搜神記》卷十三記載一則傳說可以告訴我們它是條狀的:

  江東名餘腹者,昔闔閭江行,食膾有餘,因棄中流,悉化為魚。今魚中有名吳王膾餘者,長數寸,大者如箸,尚有膾形。

  參照《說文解字》:「膾,細切肉也。」之字義,我們可知,膾講究的是要切得又細又薄,清代文學名家段玉裁為《說文解字》作注曰:「凡細切者,必疾速下刀。」又《舊唐書‧李綱傳》云:「飛刀鱠鯉。」可見斫膾講究刀工,而這種刀工是不容易練成的,這也難怪梅堯臣要感嘆『欲膾無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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