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唐招提寺:千年一寺 十年之修

來源:新三才

  暮冬午後,寺內幾無人跡。此地遠離喧囂鬧市,這座私造伽藍雖無城中官造寺廟的堂皇,卻獨有一種恢弘莊嚴的氣度。當平城宮已在千餘年朝代更迭中灰飛煙滅,唐招提寺金堂仍屹立於此。正門內白砂參道直通金堂。澄藍天色之下,蒼松翠柏掩映着弧度優雅的屋簷與肅靜莊嚴的廟宇。金堂正面闊七間,有八根巨大的廊柱。古老的木門在歲月滌蕩中顯出熟糯溫潤之色,與潔白牆壁有一種絕妙的調和感。就是這樣滄桑遲重的顏色,生出一種古雅幽遠的香氣。金堂內部須彌壇中央是乾漆盧舍那佛坐像。其東側為木心乾漆藥師如來立像,西側為木心乾漆千手觀音菩薩立像,均為國寶。其餘有六尊天部像。天井與正面板扉繪以華彩絢爛的紋樣與佛像,美得令人屏息。

  公元754年,天寶十三年,日本天平勝寶六年,鑑真和尚從中國抵達日本當時的首都奈良。他帶去的佛經、藥材,乃至土的花種,皆對日本後世產生深遠影響。據《續日本紀》載,公元759年(天平寶字三年),鑑真接受朝廷賜予的新田部親王之舊宅邸,在此造立伽藍,寺名「招提」,即私造寺院之意。這就是後來的日本律宗總本山唐招提寺鑑真去世後,弟子繼承其遺志,繼續構築。弘仁元年(公元810年)方始完成。

  1995年淡路大地震過後,金堂立柱傾斜嚴重,柱頂偏移原位最大竟有12.1釐米,亟待修復。傾斜、坍塌似乎是古代巨大木造建築的宿命,一千兩百年歷史的金堂也無法逃脫。1998年唐招提寺被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同年成立國寶唐招提寺金堂保存修理事業專門委員會,開始對金堂施以長達兩年的細緻調查。其後,基於調查結果,在奈良縣教育委員會的主導下,從平成十二年(公元2000年)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大修,即平成大修。

  佛教、建築、美術、考古諸領域的報刊雜誌也都刊發專題報道,從各個角度分析唐招提寺。人們反覆探討修復的技術方案,這座歷經一千兩百餘年風霜雨雪的古寺,到底該恪守傳統技法修復,還是可以適當運用現代新技術?究竟該以哪個時代的模樣為修復標準,又或者更應重視其牢固程度?這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引起很大反響。

從「天平之甍」到「平成之甍」

  本次大修是金堂創建以來最大規模的修理,與其說修理,不如說解體與復原。堂內諸尊佛像均被請出,金堂外部建造巨大的封閉鐵骨工棚。

  2001年4月金堂開始正式解體,每一片拆下的瓦,每一根木料,都被精確編號、分析調查、妥善保存,以期分毫無差地復原。這是一項浩大繁複的工程,奈良縣在全日本招募職人,邀來最出色的工匠,共同挑戰這一艱鉅任務。

  據調查,遺留到今天的唐代木構殿堂,在中國僅餘兩處,都在山西五臺山。較早一座為南禪寺正殿,另一座是佛光寺正殿。而這兩座佛殿又都遲於唐招提寺金堂南禪寺正殿遲二十三年,佛光寺正殿則遲九十八年。無怪梁思成先生曾道:「對於中國唐代建築的研究來說,沒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鑑了。」

  金堂大殿正脊兩端各有鴟尾一隻,井上靖的小說《天平之甍》即由此得名。解體工作從取下鴟尾入手。鴟尾是安裝在宮殿、廟宇、觀閣等正脊兩端的飾物,相對豎立,張嘴翹尾,似龍似魚,亦作蚩尾。鴟尾源自宮殿建築,禁止一般住宅任意裝置,是一種特權標誌。

  飛鳥時代,鴟尾由大陸傳入日本,流行於奈良時代。據載,平城宮的建築物與寺院的鴟尾均為金銅製成。東大寺大佛殿、近年復原的平城宮朱雀門大極殿等,均為金屬製。因唐招提寺為私人寺廟,不能用金屬規格的鴟尾,故用瓦製。平安時代仍有瓦製鴟尾,但保留至今的僅餘唐招提寺金堂正脊西側的一隻,歷經一千兩百年風霜雨雪,已剝蝕開裂。東側一隻為鎌倉元亨三年(公元1323年)修理時所更換,其上有當時工匠的名號,比西側那隻要年輕六百歲。但破損程度卻更嚴重,頭腹間有明顯裂紋。

  金堂屋頂卸下的平瓦有三萬兩千塊,圓瓦一萬兩千塊,共計四萬四千塊。其中四成為鎌倉以前的物品,四成為江戶時代,兩成是明治之後。大修需要盡可能有效地利用古瓦,留住天平時代的遺韻。只是元祿明治時期的瓦質量不佳,大部分都需更換。

  「這一次,可以算成功了。」看到檢測結果,他說。

  「出爐的那一瞬,真是非常神祕,好像是等待孩子的誕生。」他回憶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年近耄耋,經他手修復的文化遺產已逾百件。他在書中道:「工作要循序漸進。」「工作就是心呀。」言辭樸素,卻意外令人感動。如今,他正參與世界遺產姬路城的大修:「並不為什麼利益,就是想高高興興做出漂亮的瓦。」他年輕的長孫也跟着他學習技藝,可謂後繼有人。當年他走上瓦師之路,也正在這樣的年紀。

金堂屋頂

  2003年秋,金堂木造結構解體完畢,拆下的木材部分約有兩萬件以上。橫梁、立柱等主要構建材料乃是創建之初保留至今。金堂變化最大者是屋頂。創建時的屋頂坡度緩和,與五臺山佛光寺正殿頂的斜度基本相同。這種比較緩和的坡度正是唐代建築的主要特徵之一。但元祿時期的修建卻將屋頂加高有2.5米之多。

  關於屋頂坡度的變化,奈良國立文化遺產研究所所長鈴木嘉吉解釋,元祿大修加高屋頂是因日本多雨,原有的平緩屋頂排水不利,遂在瓦與椽之間的空隙穿插橫木。

  不過這樣的加固方法同時使得橫梁承重壓力驟增。故而明治大修時復將大虹梁兩側的斜材去除,又吸收西洋建築技術,在屋頂下方添加鋼鐵製拉桿。這在當時是合理積極的改修方法。歷代工匠在大修中都力求最完美的修理理念。但每一次修整過後,多少會有一些與當時風格相符的東西留下。就這樣,一代一代的匠人守住一千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築,使今天的我們仍然能領略奈良時代金堂的雄健之姿。

  明治時期的柱撐式三角桁架撤去後,現場風景為之一變。金堂原本的結構歷歷可見。古代木材上平滑和緩的鑿枘之痕與明治新木材的加工痕跡判然有別。令人驚訝的是,380根椽子中,九成都還是創建時期的材料。

  解體過程中,專家對每一件材料都進行了細緻的觀察與認真的研究。這些古老木材被分為「可用」「修復後可用」「不可用」三類。用新木材填補古木衰朽之處,不可有絲毫誤差。衰朽程度過重的木材被安放在寺內倉庫或講堂展廳內,為後人保留一段珍貴的記憶。沿用古木是工匠們的原則,沒有絲毫誤差是他們的底線。這是樸素又執着的信念,不管技術如何更替,必須世代固守。

  這兩萬多件木材中,有243件木材被委託奈良文化遺產研究所進行深入研究。約一百五十件可用年輪年代法測定採伐年代。2004年,奈良縣教育委員會正式公布,檢測結果表示,其中有三根椽子均為公元781年採伐。

  和辻哲郎在《古寺巡禮》中寫到金堂的佛像:「面對盧舍那佛,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感動。實在是遲鈍、平凡的作品。安置在這雄大的殿堂內頗有些不合適。但這次近距離觀看,卻體會到某種纖細的韻律。」

  此次大修,金堂內三尊佛像首度被請出。端坐須彌壇中央的盧舍那佛高304.5cm,光背有862尊小化佛。修復前,臉頰、腹部的金箔已有殘損,裂紋看起來似有痛楚。修復後的狀態並無太多改變,只有細看方知金箔增加、泛白的衣物已漆成黑色。

  盧舍那佛建造之初,曾全身覆滿金箔。江戶時代修復中,剝落的部分補以金箔,其下塗紅漆。如今剝蝕處呈現出暗紅色即是江戶時代留下的痕跡。這次修理之所以沒有將佛身全部覆以金箔,是因佛像身上保留的江戶時代的技術,也是需要守護的一部分。要將天平時代的黑漆、金箔與江戶時代的紅漆、金箔有層次地保留下來,而不是全盤覆蓋。這樣的修復理念與金堂屋頂大修中保留明治大修時的西洋式結構同出一途。

  復原並非僅是分毫無誤的重建,今天的人們也有責任保留過去每一個時間段留下的痕跡。因為沒有誰可以完全複製其本來的面貌。正如六百年前那位在鴟尾上留下自己姓名的瓦師,當時必也竭盡全力,卻也未能料到自己的鴟尾並不如一千兩百年前的那一隻耐得住時間的考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對比、評判只有留待後人。

  佛像修理中最為困難的要數盧舍那佛左側的千手觀音。像高五米有餘,面容慈和,長眉入鬢。手有42大臂,911隻小臂。千手觀音的形象常以四十二手象徵千手,乘以二十五有,成一千之數,為無量廣大慈悲之意。而真有千手之數的佛像叫做真數千手。唐招提寺千手觀音是最古老、最大的真數千手。和辻哲郎稱之為「手的交響樂」,高潮迭起,引人入勝。

  修復工作需將千手逐一小心取下。手與佛身相連處有固定用的木釘,為使木釘的角度與方向一目了然,採用X光定位技術,以便測定手的位置與角度的精確數值。X光照射下的佛像滿身木釘,看來似有痛感。佛像建造之初用了一些木釘。大正年間修理時,又在鬆動的手臂上添加固定用的釘子,並在外面塗以乾漆。古代以漆混以麥粉作黏合劑,完全乾燥需一個多月。在此之前無法完全固定,故而需要釘子固定。如今,在古老的佛像身上再敲釘子,無疑是很危險的事。因而此次修復必要時會以合成樹脂作為黏合劑。

  與千手觀音同為木心乾漆像的藥師如來立像是三尊中受損程度最輕的。令人驚嘆的是,藥師如來像通身沒有一根釘子,乾漆層也不算厚,製作工藝幾近木雕。

  這三尊佛像為何放置一處,典籍中並無確鑿的依據。也有說法稱它們原本不在一起,而是各自從別寺移來,方才聚首。默佇金身蓮臺之下,仰望佛像的姿容,忽而覺得它們這樣在一起,是這樣的泰然自若,威儀堂堂。

「冷清」的故都

  往昔日本長屋王崇敬佛法,曾造千領袈裟,送往中國供養。其上繡四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天平之甍》中,鑑真以此四句勸說弟子,決意東去弘法。

  亦新亦舊的金堂一望而去恍如昨日,古老樣式的鴟尾在碧空映襯下完美如昔。而仔細查看,也能發現巨大立柱上偶有嵌入的新木,紋理質地雖略有不同,卻絲毫不顯突兀。這背後是長達十年的艱辛付出。金堂後面的講堂內展覽着這四千多個日夜的點點滴滴,那一對舊鴟尾也陳列其間。人們可以清楚看到它們的裂紋與剝蝕的痕跡。

  日本最古老的肖像雕刻——鑑真和尚坐像,仍被靜靜供奉在唐招提寺內的御影堂中。他自土帶來的舍利子也安放在金龜舍利塔內的白琉璃舍利壺內。每年暮春,寺中瓊花綻放如堆雪。及至夏日,戒壇前的蓮花亭亭曳曳。不知它們是否還記得千百年前波濤凶險的路途,不知它們是否還保留着在揚州時的姿態。

  較之京都的千年繁華,奈良要冷清太多。也正是奈良人對冷清的一種固執,形成了它與眾不同的「古都氣質」:春日山覆滿青苔的石燈、街中悠然緩步的鹿羣、正倉院的寶物、遠遠近近錯落的寺塔、夜中寂無人聲的舊街……奈良人恪守着城市、建築都與傳統風貌完美融合的原則。而為期十年的唐招提寺金堂大修,不過是這一性格的再次展現,在這甘於「冷清」的背後,即是奈良人對傳統的尊重和承繼,也是古都人沉澱了上千年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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